小说丨灯塔一
夏末,开学报道的第一天。
他就坐在我的右边,我甚至能清楚地听见他的呼吸声。班主任在讲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没听进任何一句完整的话。只是讲到了什么可笑的地方,整个教室哄堂大笑,而我正侧眼看着他,看他阳光的微笑,那一刻,我的心都化了。我人生第一次透彻地感觉到,我最想要的东西,就在我唾手可得的距离,可我却无能为力。
放学,推着我破旧的自行车随着人流向校门口蠕动。远远地看到他站在校门外的路灯下,他跨坐在车后架上,一只脚撑着地,另一只脚踩着脚蹬,夏末闷热的天气让他看起来湿漉漉的。我把自行车推到路边,让人流先过去,学着他的姿势跨坐在车后架上,装出一副等人的模样,还时不时地抬头看一看远处的路灯,生怕他在我装模作样的时候不经意地溜走。人流渐渐散去,我推着自行车刻意经过他的身边:“在等谁?”。
他抬起头,看看我,皱皱眉,又低头看他的手表,没再理会我。我明白,他不记得我,尽管十分钟之前他还坐在我的右手边。我助跑几步骑上车离开,回头看他时,还是一样的姿势站在路灯下,有汗水从他的额头淌下来。很久之后,他很严肃地和我说过:“你知道吗?你助跑上车的样子简直蠢死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正准备把最后一口熏肉大饼塞进嘴里,被他一说愣了一下,大脑在试图还原我助跑上车的样子在别人看来到底得有多蠢。就在我分神的空档,他抢走了我手里的熏肉大饼,慌乱塞进自己嘴里狼吞虎咽起来。还没等咽下去就兴奋地喊:“我今天分到两口。”食物残渣混杂着他的口水喷溅在我的脸上和衣服上,他笑得手舞足蹈。
第二天是正式开学的第一天。我提前十分钟到教室门口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是最后一个到达教室的,我心想这些人一定是疯了,整个教室只听得见笔尖和纸摩擦的声音。我悄悄地挪到座位,放下书包,趴在桌子上补回笼觉。大部分时候,我会被巡视的“四眼”班主任叫到走廊训话,她会推一推她鼻梁上的高度近视镜,然后抖着她的食指指着我的鼻子骂:“你就是个犊子”。她只会这么一句骂人的话,用在任何她想骂的人身上,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适用。不过她骂我并起不到作用,转过身我还会继续补觉,这是我改不了的习惯。
忘了是第几次被骂之后,我回到座位趴好正准备睡觉的时候,他和我说了第一句话。
“你这样好吗?”他问。
“还算舒服,毕竟没有枕头。”
他摇摇头,没再说什么,我继续补觉。
再醒过来是被我的英语老师用书脊强行敲醒。她站在我旁边,又黑又直的头发,紫色连衣裙的褶皱随着教室里的风左右飘荡。
“完形填空答案来对一下。”说完一个转身返回讲台,留下一股各种劣质化妆品混杂在一起的奇怪香味,直冲脑门。
“答案!”她见我不作声,重新强调了一遍。然后转身面向黑板,粉笔抵在黑板上等着我开口。
我盯着我空白的试卷发呆,脑子里还想着刚刚被强行中断的那个梦的片段,想把它们再连缀起来。就在我计划胡编乱造蒙混过关的时候,他抽过他的试卷盖在我试卷上,都没抬头看我一眼。
下课铃一响,老师还没走出教室,我又趴在桌上睡起来,试图续上之前那个梦。不知道过了多久,被一个声音叫醒。我睁开眼,维持着睡姿不动,看看他有什么事要说。
“卷子还我。”
我大手一挥,“嗖”地一下把压在胳膊下的试卷抽出来甩给他。就在卷子经过空中的时候,我看到那卷子的中间破了一个洞,破洞的周边还是湿的。而他正瞪着眼睛透过那个破洞盯着我,眼神在质问我到底做了些什么。我“嗖”一下又把卷子抽回来,把我空白的试卷重新甩给他,不敢看他脸上的表情,也不想让他看我的表情,因为我已经快憋不住我的笑了,因为我发现那块脱落的试卷正躺在我的桌面上,徜徉在我的口水里。多年以后,当我从老家的旧物箱里无意翻出那张补好的试卷时,上面大部分的字迹都不知什么原因被水渍模糊掉了,只还模糊的认得出那个“安”字。
那天放学的时候,他还站在路灯下,我经过他的身边:“等谁呢?”。
我本打算丢下这句话就逃开,却被他拉住车后架迫停。我回过头看着他:“啥情况?”
他塞给我一张纸,是白天我的那张空白英语试卷,“照我的卷子抄上去。”
没等我回过神,他蹬着车走了。我赶紧把试卷揉成一团塞进裤兜,紧蹬我的破车追上他,和他并排而行。
“不等人了?”我问。
“等的就是你。”
“那礼尚往来,明天我等你。”说完我加速把他甩在身后,我不想听见他的拒绝。
他又从后面追上来,“你是不是应该感谢我英语课帮你解围?”
“明天吧,今天累了不想说。”
“你裤兜鼓囊囊的是什么?”
“你刚塞给我的试卷。”
他瞪着眼,龇着牙,就在他大脑在搜索词汇骂我的时候,我赶紧抢了话:“前方路口请右转!”。
我笔直通过路口,他向右转弯。回头看他,正朝着我的方向挥舞着拳头,那样子滑稽得很,我想可能就像他口中所说的,和我助跑上车的蠢样子差不多吧。目送他渐渐消失在路的远处的一个拐角,轻轻说了句“明天见”,声音轻到模糊,模糊到转过身之后我都不确定自己刚刚有没有说过那句话。
有一个早晨,经过他家那个路口。远远地看见他驾着车等在路口,半趴在车把上。我慢慢地靠近,然后悄悄地超过他,再回头喊他,然后奋力加速,他奋起直追。他越是加速追,我越是加速逃,最后直到学校的停车场他才追到我。
“你有病吧?跑什么?”他喘着粗气质问我。
“可能有,都这么说。”
“还有的治吗?”
“得试试看。”不等他接话,锁了车就跑,回头看他手忙脚乱地给自行车上锁。嘴里念念有词,骂我什么完全没听见。
又一节英语课,英语老师站在讲台上,慢条斯理地把手里面一根完整的粉笔掰成五段,然后一节一节丝毫不差地抛在我的脑门上,那一刻我怀疑她在家练习过飞镖。她又把我叫起来对答案,因为我扰乱课堂秩序,而实际上是他在和我啰嗦早上的事情,最后却要我来背锅,好在我觉得无所谓。只是我的卷子又是一大片空白,我用脚踢他,示意他帮我解围,他趴在桌子上,故意用手肘挡住试卷,脸埋在胳膊围成的臂弯里偷笑,故意害我被当众嘲讽。
“你看她多爱你。”英语老师刚一走出教室,我立刻坐下来。
“放你的罗圈屁。”
“等毕业了就娶她吧。”
“总有一天我撕了你的嘴。”
“那我就没办法亲口祝福你们永结同心了。”
“我要吃熏肉大饼。”他开始故意扯开话题。
“不是昨天才说吃腻了吗?”
“今天又想吃了。”
“自己去。”
“加肉,不要葱,快滚。”
我把饼塞在我的衣服里,夹在腋下。赶回来的时候,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我掏出饼咬了一大口,咬到有肉露出来的位置,然后拿到他鼻子前,像唤醒一只狗一样在他鼻子前晃了晃。他睁开眼,夺过饼,一句谢谢都没说。
“你吃什么了?”他一边吃一边问我。
“刚在狗嘴里抢了一口饼吃。”
“你中午晚上都不吃,闹呢?”
“省钱。”
“省钱要干啥?”
“保密。”
“给你。”他说着把吃剩下的半卷饼塞给我,“没肉了,赏你了。”
两个月以后,晚自习,我偷偷地从上衣口袋掏出耳机,一撇塞到我的右耳,另一撇塞到他左耳。
“什么歌?”他侧头问我。
“我们都是好孩子。”
“你可能不是。”
“少废话。”
“哪来的?”
“嘴里省出来的。”
“你两个月不吃饭就为了这?傻吧你?”他指着我的口袋说。
“不想听可以还我。”
他白我一眼,“这歌还挺好听的。”
每周一节的体育课是高考前忙碌的学习生活中穿插的唯一轻松的时光。他总是问我:“来陪我打球怎么样?”
我总是回他:“不怎么样。”
我拒绝了他一整年,他坚持问了一整年。他总是说:“万一哪次你同意了呢?”
我会坐在场外塞上耳机看他打球,他会把校服扔给我,然后跑上场。我接过校服上衣,搭在肩膀上,隐约闻得到他的气味,一股被太阳暴晒过的被子的味道。他有时会跑过来指使我去给他买水喝,我就要屁颠屁颠地跑到围墙边,隔空喊马路对面的奶奶,能不能买得到全靠缘分,有时候嗓子哑了也得不到老奶奶的回应。买不到水的时候,他就会跑去对着生锈的水龙头大口大口的喝。从那之后的体育课我都会事先准备三或四瓶水塞在口袋里。
“鼓鼓囊囊的是什么?”
“水!”
“带这么多,你是要和泥?”
“我要饮驴!”
他白了我一眼,把校服上衣罩在我头上,跑去打球了。我坐在场边,把水瓶用校服包好,看着他跑来跑去,夏天,秋天,冬天,春天……
散场,他跑过来抓起水瓶咕嘟咕嘟地喝,水瓶迅速瘪下去发出啪啦啪啦的声响,我坐在地上仰头看着他,满身的汗水顺着他的脸、胳膊、流下来,有几滴落在我的头皮上,有些烫。
“你现在懂了吗?”我坐在地上仰头问他。
“懂什么?”
“你现在喝水的样子就像一头驴。”
他一把扯走缠在我脖子上的校服上衣,我整个人随着力道翻到在地上,他悻悻地说:“你现在的样子就像一只驴在打滚儿。”
他有时候上不去场的时候,就会像我一样当个旁观者。学校里有一个特别大的滑梯,爬上去有四米左右高,从这头爬上去到另一头有十几米长的平面,下面挂着秋千。女同学们从来不上去,对于她们来说太高了,她们都在下面荡秋千。男同学们也不会来玩这么幼稚的东西。他不上场的时候,我就会爬上去,坐在上面听音乐,他会跟上来坐在我旁边,扯过去一撇耳机,然后撇下一句:“给我放那首好孩子。”,一副地主家傻儿子命令长工的架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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